莱布雷希特专栏:艺术歌曲之王
发布时间:2025-06-17 15:58:36 浏览量:2
2007年的一个上午,我敲响了柏林一座别墅的大门,工作人员带我进去,走进一间满眼深棕色的音乐室。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展示出的情绪也是一样的。这位伟大的艺术歌曲大师已步入了阴郁的衰老时期。在我们的谈话中,他回顾过往时带着遗憾,而非满足。“我的成就太多,”他抱怨道,“我留给后继者的太少了。”
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
回想起来,他或许是对的。在他的百年诞辰纪念到来之时,属于他的那种艺术形式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Classic FM禁止在节目中播放艺术歌曲。也没有任何来自稍有名气的作曲家的新作品问世。你永远不会看到有年轻人第一次约会就去听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除非他们自称是书呆子。德语艺术歌曲已经毫无任何酷炫成分可言。
华纳曾经发行过记录菲舍尔-迪斯考艺术生涯代表作品的录音套装,总计79张CD,大受欢迎。但这只是他遗产的冰山一角。上网一搜你就会发现上千张封面上印着他头像的黑胶唱片。他曾经嘟囔:“太多了。”然而,没有他,唱片世界里可能根本就不会有艺术歌曲的一席之地。
华纳发行的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代表作品套装
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一辈子都是柏林人,一开始他并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独唱家,直到在意大利被美国人俘虏后的某天,他一开口歌唱,周围人都把手上的工作停了下来。骨瘦如柴的他后来搭便车回到柏林,并说服了艾尔莎·席勒(Elsa Schiller,时任美国广播电台音乐总监)来考量他的歌唱水平。“你会唱《冬之旅》吗?”席勒这么问他。两首歌之后,她赶走了菲舍尔-迪斯考的伴奏钢琴师,自己坐了下来直到凌晨一点,来为这位腼腆的22岁男中音伴奏。那是1948年,他的第一份录音。
席勒把菲舍尔-迪斯考介绍给她手下的杰出匈牙利指挥家费伦茨·弗里赛伊(Ferenc Fricsay),弗里赛伊又给了他在歌剧院登台的机会,这段合作以演绎了一个声如洪钟的唐璜收尾。当时在慕尼黑汇聚了1960年代最优秀的歌剧演唱家——沃尔夫冈·温德加森(Wolfgang Windgassen)、克里斯特尔·戈尔茨(Christel Goltz)、莱奥妮·里萨内克(Leonie Rysanek)、布丽吉特·法斯宾德(Brigitte Fassbender),还有露西亚·波普(Lucia Popp)。我问他是否曾在演出结束后和他们一起喝过一杯或共进晚餐。“没有。”菲舍尔-迪斯考的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不去呢?”
“我能跟他们说什么呢?”他耸了耸肩。
作为演员休息室中的一位严肃思考者,他专心于舒伯特和勃拉姆斯作品。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热情。被纳粹主义玷污后的德语,在国外不受欢迎。EMI唱片公司为菲舍尔-迪斯考安排了一位年长而冷峻的钢琴家杰拉尔德·摩尔(Gerald Moore)作为搭档。这位英国伴奏主张自己应享有同等权利;而他的德国搭档则对乐器的细微差别十分敏感。他们会互相恶作剧。而在他们协力之下,德语艺术歌曲重新回到了伦敦、纽约与特拉维夫的音乐生活之中。
悲剧在1963年降临,菲舍尔-迪斯考的第一任妻子、大提琴家英格丽德·波彭在生下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后去世。六周后,菲舍尔-迪斯考回到了巡演旅程中。我好奇地问他:“你就没想过多花点时间陪陪你的孩子们吗?”
“没有,”他坚持道,“我有我的工作。”在儿子们长大后,他曾催促他们改姓,以摆脱他高高在上的阴影。并没有人这么做。他也为此感到后悔。
他并非没有幽默感,但那是一种尖刻的柏林式讥笑,并因他的个人经历而变得更为粗粝。他从未原谅纳粹将他患有癫痫的哥哥马丁关进国立隔离院,并在那里挨饿至死。他也从未公开提及此事。他的私隐坚不可摧。在两段失败的婚姻后,与匈牙利女高音歌唱家朱莉娅·瓦拉迪(Julia Varady)的第四次婚姻为他带来了迟到的慰藉。
他对生活的理解被提炼融入了艺术歌曲。他录制的舒伯特声乐套曲徐徐展开,全无夸张的戏剧性,却蕴含着一种细水长流的智慧。在演绎舒曼作品时,他仿佛自杀者那样,紧贴咆哮的莱茵河岸前行。他演绎的勃拉姆斯纯正自然,充斥着德语的喉塞音。一些评论家认为他的表演“不费吹灰之力”。这些人一无所知。他在房间里将每一首艺术歌曲精雕细琢,至臻完美,直到他下次演绎时,才可能突破之前的境界。
年轻的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
施特劳斯、普菲茨纳、亨策、贝尔格,甚至勋伯格,他都演绎过,并以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无调性作品作为一个积极的平衡,与晚期浪漫主义的华丽伤感相配。令我尤为感同身受的是,他接受了汉斯·艾斯勒的流亡歌曲。这位作曲家是一位生活在好莱坞的柏林人,他的母语被怪物夺走了。菲舍尔-迪斯考的好友中还有柏林同性恋作曲家阿里伯特·雷曼(Aribert Reimann),后者以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这位大屠杀幸存者的诗创作艺术歌曲,还曾写过一部歌剧《李尔王》。菲舍尔-迪斯考学识深厚,但仍孜孜不倦。快八十岁的时候,他还学习了俄语,以便能够理解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那一套沉郁深黑的《米开朗基罗诗歌组曲》。
他的声音并非惊艳动人。当其他人光芒四射令人目眩时,他却以低沉的吟唱、天鹅绒般的温柔抚慰人心。在慷慨激昂的段落中,他也能震耳欲聋。后来他在高音部分有些吃力,但他能用五种语言完美吐字,他的权威也无可匹敌。其他歌唱家也会举办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但菲舍尔-迪斯考就是这种艺术形式的化身。
他将马蒂亚斯·格尔内(Matthias Goerne)和托马斯·夸斯托夫(Thomas Quasthoff)视为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但也对艺术歌曲的衰落感到惋惜,尤其是由于声乐教师的忽视,他担心这种延续两个世纪的日耳曼文明产物可能会随着他的去世而终结。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于2012年5月去世,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
还好在魏格莫尔音乐厅以及其他一些有品位的场所,我感受到了一丝复兴的气息。明星钢琴家正在走近艺术歌曲歌唱家,以寻求智力上的刺激。丹尼尔·特里福诺夫(Daniil Trifonov)和肖邦大赛得主赵成珍(Seong-Jin Cho)目前正在与马蒂亚斯·戈内(Matthias Goerne)一起巡演。菲舍尔-迪斯考的关门弟子本杰明·阿普尔(Benjamin Appl)正在寻求九十多岁高龄的乔治·库塔格 (Gyorgy Kurtagv)的传授。沉着冷静的内田光子(Mitsuko Uchida)现在与玛格达莱娜·科泽娜(Magdalena Kozena)合作演绎法国香颂,也和多萝西娅·罗斯曼(Dorothea Röschmann)合作演绎艺术歌曲。跨越音乐藩篱,关于艺术歌曲的合作又见萌芽。这是一种健康的互动,甚至可能很快就会让它重新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