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琳娜:万物都在歌里
发布时间:2025-09-10 21:44:00 浏览量:1
50岁才找到松弛感?一切刚刚开始。
如果龚琳娜当你的音乐老师,你能想象上课的情景吗?
也许一堂课的开始,没有黑板粉笔,没有音阶训练。但她可能会问:老虎是怎么叫的?鸡又是怎么叫的?也可能让你和孩子们一起唱《诗经》,又停下来,指着窗外的风和树说:“听,风也在唱。”
她说,每个人天生都会唱歌。在她的音乐会上,你会发现,原来自己从一出生就会歌唱,只是长大后学会了害羞和克制。
她既是老师,也不是老师。从《忐忑》到如今《行走的声音》音乐会,对龚琳娜来说,歌声来自中国幅员辽阔的土地,万物都在歌里。她带着你歌唱,也跟随世界的声音学会自由,把音乐变成生命本来的样子。
50岁的她,在生日当天换上了粉色的裙子,像个重新出发的“新生”,笑着说自己找回了一颗少女之心。在新的生命阶段里,她仍不断解锁着说唱和街舞等等新技能,永远歌唱,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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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有两个龚琳娜存在。一个在舞台上,另一个在生活里。但,这两个龚琳娜时常感到割裂,痛苦在其中一个龚琳娜身上越积越深。
证据可能存在于龚琳娜本人的自述里,她如此形容因《忐忑》爆火后在北京的生活:“我学会了化妆和穿衣服。刚回国时上台或出镜,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 ‘乡野气’……老锣给我买过很多演出服,我是一个在生活中奉行极简的人,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动脑筋,所以一开始很排斥。他说,这不是买给你的,而是买给舞台上名叫 ‘龚琳娜’的这个角色。”
早年的龚琳娜必须学会如何当一个“明星”,学会接受采访,同时防止自己的话不被“标题党”断章取义。她既享受成功,又陷入无休止的被动等待中,比如,等待电视台的邀请或是等待某个活动的邀请。尽管邀约不断,这份热闹却无法带给她安全感。“有些等待,你的内心是惶恐忐忑的、没有方向的。”龚琳娜想起她在大学时曾看过话剧《等待戈多》,那时她还不明白,两个流浪汉站在树下,等了一天又一天,如何支撑起整部戏剧?后来她全懂了:“我觉得自己也像那两个戏中人,永远在等待。”
这让龚琳娜开始思考:我的创造力在哪里?忙忙碌碌的意义,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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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夏天,龚琳娜瘫痪了。病因是常年积累的腰肌劳损,但她的一位精通中医和西方心理学的友人发现,还有更深层的心理原因。龚琳娜也承认,自己有3个月的时间陷入抑郁中,严重时整天躺着,以泪洗面,似乎失去了行动力。
在龚琳娜50岁的生日音乐会上,她公开讲述了这段经历,重点却不是瘫痪,而是行走。心境上的转变发生在她从北京搬到大理之后,邻居“大师兄”教她打太极,打完太极,大嫂邀请她留下来吃饭。村里,乡间,龚琳娜认识了卖果酱和做面包的CC,CC又给她介绍在彩虹农场种菜的小丽。在北京,邻里常年不打照面的局面被打破,龚琳娜形容大理有点像中国传统村镇的熟人社会,只要交到了一个朋友,就能认识第二个、第三个……在自然和善意里,龚琳娜重新学习行走,她和邻人们在山里捡蘑菇,把鞋脱下踩着松针,走在泥土里。
这时候,龚琳娜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该怎么回报这些大理邻居的善意呢?不如,就教大家唱歌吧!
一开始,龚琳娜的学生只有4位邻居,教着教着,规模越来越大,直接发展成三四十人的合唱团。田里的菜农、村里的医生,听闻有这么一个可以开心唱歌的地方,纷纷聚过来,龚琳娜从头开始教大家认谱。也有团员原本就是音乐教师,可以帮忙给大家分声部、做指挥。就这样,原本没有音乐基础的人成了“正规军”,合唱团有了名字,叫幸福邻居合唱团,龚琳娜是大家公选出来的“幸福大队长”。
幸福邻居合唱团成立以后,每年8月1日,都会举办一个小小的音乐会。那天是龚琳娜的生日,她不唱,大家唱,算是给龚老师的一次集体汇报演出。天气好的时候,大家会把小舞台搭在山谷里,朦胧的月色就是舞美和灯光。龚琳娜说,那一刻,鸟是你的观众,风是你的场景。突然来了一阵急雨,大家又匆匆忙忙躲进院子里,等雨停了再出来唱,算是顺应自然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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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喜欢“行走”这个词。因为有关人生意义的哲学命题通常是无解的,内耗往往发生在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时。倒不如行动,走起来。
2022年9月,龚琳娜从上海启程,开启了她的“行走的声音”国风音乐会之旅。这次行走一直持续到当下,整整3年时间,龚琳娜在数十个城市巡演,唱《诗经》,唱民歌。
问龚琳娜,走了这么久,走遍这么多城市,一路走下来感慨如何?龚琳娜的第一反应是:中国真是太大了。这个大是地理意思上的大,同时意味着她拥有了足够多的舞台和听众。
龚琳娜回忆起上大学那会儿:“那时候我是没有自信的。因为当时西洋唱法、歌剧唱法占据着主流音乐厅。” 大学毕业后,龚琳娜发现自己找不到地方演唱,传统民歌没有市场,缺少音乐厅的舞台。“所以我不得已离开中国,去欧洲寻找中国唱法的舞台。” 时至今日,龚琳娜感到变化正在发生:“我走遍中国各地,最大的感受是终于有市场了,这对我们学习中国音乐的人来说是巨大的鼓舞。”
龚琳娜的国风演唱会有一点极为特殊,就是互动性。早些时候,人们去听龚琳娜的音乐会,可以收获一节现场声乐教学课。在唱苗族飞歌之前,她教大家公鸡怎么叫,又教大家牛怎么叫。一时间,音乐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动物叫声。这是有原因的,龚琳娜说:“现在大家都住在高楼大厦里,不敢大声喊出来,往往会比较压抑。但在我的音乐会上,大家可以像公鸡一样,大大方方喊出来。
之后我再唱《秦风》里的《无衣》,这是一首战歌,一领众和。我唱一句,现场的观众接第二句,大家一起喊号子。你知道这场景有多震撼吗?全场都在喊号子,呼哈声震天。” 用这种方式,龚琳娜希望打破严肃音乐只能安静欣赏的局面,大家都爱在流行歌手的演唱会上大合唱,在音乐厅为什么不可以?
从去年开始,龚琳娜的互动方式又发生了转变。“我不做老师了,上来就对歌,问花的歌你们会不会唱?鸟的歌你们会不会唱?” 在南宁,龚琳娜用刘三姐贯穿全场,邀请大家对歌。南宁的观众唱壮族歌,龚琳娜唱《孔雀飞来》,没想到,台下突然冒出几句匈牙利语。原来,匈牙利也有一首有关孔雀的歌,有观众把它唱了出来。龚琳娜说:“我发现,观众里隐藏着很多厉害的人。”还有一次,龚琳娜邀请大家以花为主题对歌,一直在台上拉二胡的女孩突然开口,用塔吉克族语唱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让龚琳娜大吃一惊,台下的观众也大吃一惊,因为那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但塔吉克语版本,很多人是第一次听。
龚琳娜说:“唱中国的歌,首先就要行走,我到各地去采风,跟苗族人学酒歌,跟藏族人学牧歌。这一路,听了这么多好音乐,我就想办一场音乐会,让更多人听见这些歌。现在,音乐会也在各地行走,带动起当地的观众,用自己的方言,台上台下一起对歌。这就是行走的力量,就像电影《阿甘正传》,起初,阿甘只是一个人跑步,他跑了3年多,跟在他身后跑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电影《阿甘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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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发现,当下,专门给孩子们唱的歌越来越少了。她开始寻找各地失落的童谣。在云南香格里拉,龚琳娜问当地的老者达摩鲁卓,你们有什么童谣吗?达摩鲁卓唱了一首藏语歌,解释道,歌的内容是“喊太阳”,乌云密布,太阳不见,孩子们要把太阳喊出来。如果给太阳穿上一双鞋,它会不会自己走出来?如果用小锤子把乌云敲碎,太阳就出来了。
歌里的画面让龚琳娜感慨,孩子的世界太有想象力了。她想,如果我们的心里也笼罩着一层阴霾,是不是也可以用小锤子敲开乌云,敲开我们的心?于是,她和创作团队一起,为这首藏族童谣重新制作了汉语歌词,同时也保留了原本的藏语部分,成了全新的国风童谣《喊太阳》。龚琳娜说:“《喊太阳》的第一段,就是达摩鲁卓用藏语唱的。我希望他的声音能留在这首歌里,作为民族文化的传承。”
在惠州,龚琳娜跟渔村的孩子们一起学惠东渔歌《啦打嘀嘟调》,5位小朋友一句一句教她唱方言。龚琳娜强调:“不是我教孩子们唱,而是孩子们教我唱。” 在音乐上,每位老人、每个孩子,都可以成为龚琳娜的师父。
每到一地举办音乐会,龚琳娜都会邀请当地的儿童合唱团一起上台演出。她精心编排了3首适合孩子们唱的歌。一首是来自《诗经》的《木瓜》,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讲的是友谊;一首叫《梦想号子》,邀请台上台下一起互动,和孩子们放声喊出“呼呼哈哈”,好不快活。另外一首《黑云雀》风格则很不一样,是一首哈萨克语童谣,曲调非常忧伤。在童谣里,忧伤的歌不常见,这反而成为龚琳娜选择它的理由。孩子们用哈萨克语唱,我问龚琳娜他们是否能明白歌中含义?龚琳娜说:“它讲的是,我的黑云雀飞走了。陪你一起长大的这只鸟飞走了,还会不会再回来?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孩子们自然是忧伤的,我从来不用给他们讲歌词中的意义,长沙的孩子,海口的孩子,南宁的孩子,唱这首歌时,台下的观众都在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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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采风时,龚琳娜跟村里人一起生活。村里人有新修的砖瓦房,也保留着传统的老房子。龚琳娜选择了住老房子,四面是漏风的,床是竹片做的,印象最深的是门,几乎都没有锁,通常拿个扣扣住。
早上起床,龚琳娜和村民一起上山砍柴,“砍柴的时候,大家唱的歌很厉害,声音高亢嘹亮,特别有劲!他们告诉我,上山砍柴时,可能会遇到狼,所以要给自己力量,声音凶起来,才能驱散心里的恐惧感,还能吓跑蛇。”
到了夜晚,老人入睡,年轻人就要在山里谈恋爱了,这时候,男孩会拿着树叶吹,女孩轻轻地唱,歌声又变得婉转柔和起来。龚琳娜又学了许多方言:“山西左权民歌里面的 ‘呆呀个呆’,指的是 ‘你真可爱 ’。如果我不去当地,我真的无法知道他们是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爱’。”
龚琳娜也去寻找上海民歌。有一首叫《潮水娘娘》,是上海崇明岛的民歌。她回忆说:“当我第一次听到由张小末演唱的崇明山歌《潮水娘娘》时,恨不得立马去找张小末学习。后来才了解到,她已经过世了。我当时听完这首歌,又听了张小末的故事,真是感动。我遗憾,现在这首歌没有人唱了,这么好听的歌该怎么传承下去?”
于是,龚琳娜寻访到了张小末的哥哥,“他会唱一点,教了教我。然后又拜访当地人,请他们一个拼音一个拼音给我标出来去学习。”崇明山歌中的方言晦涩难懂,龚琳娜学这首歌学了整整3年。后来,当龚琳娜在一场音乐会第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场外下起了雨,她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人感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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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聊到了自己的婚姻,这个话题发生在讨论“夺回声音的主动权”的时候。
龚琳娜坦言,在真正找到自己的风格、明确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之前,她的声音是不断经由他人之手塑造的。“这很正常,上学的时候,老师在塑造你的声音;创作的时候,制作人在塑造你的声音。” 包括老锣,长久以来,老锣承担了许多龚琳娜在音乐上的创作工作,无形中也在塑造着龚琳娜的声音。
“我一度感到迷茫,我想要新的合作、新的突破,不能再重复以前的东西。可是跟你合作的这个人是你的爱人,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关系。如果我对老锣说,我一年不唱你的歌,可能这个关系就被破坏了。”
“那个时候我是忐忑的,新的突破怎么来,我还不知道。但我得先跟自己习惯的方式说再见。实际上,我并不想跟他说再见,可是没办法,艺术如果和生活搅在一起,情感一定会受影响。”
最后的结果,就是以离婚为代价。采访时,龚琳娜已经释怀:“我觉得人真的不可能什么都有,如果想寻求艺术上的创新和突破,可能有一些东西也跟着失去了,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没有办法,因为大家都努力了,最后还是家庭破裂了。但是在音乐上,我还在不断寻求突破和进步,这个是从来都没有变的,对家人的爱也是没有变的。”
龚琳娜与她的两个儿子海酷和雅酷▐
在德国,龚琳娜痛痛快快地办了一场离婚大派对,正式与老锣作别。在众多亲友面前,她唱起了《自由鸟》,那是当初老锣为她写的第一支歌。在掌声中,两人交换分手礼物:龚琳娜送老锣一只手锣,是传统的中国戏曲打击乐器;老锣送了她一套德国制造的、据说是永远用不坏的锅。
当!当!当!龚琳娜敲响手中的小锣,宣布:“我们离婚了!我们离婚了!!”声音由弱渐强。
这之后,她唱了另一首歌,《走生命的路》。
走走走,生命的路,生命的旅途
一路风景,一路尘土
走走走,亲爱的人,亲爱的路人
忙忙碌碌,不能停止的脚步
“我今年50岁了。” 龚琳娜总结道,“走过了大半辈子,我现在可以自己塑造自己。”
07
现在的龚琳娜,过着怎样的生活?
2025年8月1日,一场并不对外售票的音乐会在北京上演。这天是龚琳娜50岁生日,也是合唱团一年一度汇报演出的日子。观众席里坐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龚琳娜的朋友。当天的主角除了龚琳娜之外,还有陆续登台的幸福邻居合唱团的全体团员、由北京各中学的中学教师组成的声灵合唱团,以及主要由音乐教师的子女组成的声灵儿童合唱团。龚琳娜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满身轻盈。50岁的龚琳娜,日日如新生。她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纯真清澈。她庆幸自己还可以有这么多人生新体验,充满好奇心,继续探索生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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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剑、篮球……不同的爱好,
丰富的体验,充斥龚琳娜的日常生活 ▐
“大理的院里种了好多菜,出去工作的时候,守门的大爷也帮我种。实际上,菜地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邻居们都可以吃。地里有黄瓜,有青椒和辣椒,还有芝麻菜、豌豆尖。一年四季里,菜不停轮换,每个季节都有不同收获。我每次从外地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看看我的菜长得怎么样了。”
“我还有一棵李子树,李子长得特别大,有点像西梅。可是我常常吃不到,因为等果子成熟时,晚一步,就被小松鼠抢光了。”
“我家有只猫,叫妙妙。如果别的猫来我家,想打我的猫,我就要把它赶走,要保护好我家的妙妙。” 有只外来的大蓝猫,让龚琳娜很恼火。“它每次都欺负我家猫,追着我家妙妙跑。它一来,妙妙就躲到树上去了。其实,单看这只大蓝猫也挺可爱的。有时候我想,倒不如把大蓝猫给喂饱了,它就不闹了;可是它抢了妙妙的位置也不行。所以,我经常要在与各种动物的相处中寻找平衡。“
如果在大理,每个周末,龚琳娜都教邻居们唱歌。到北京出差时,她又每次见缝插针,把一些中学音乐教师召集起来,教大家唱古诗词歌曲。音乐教师们再把这些歌教给他们自己的学生,音乐的种子如蒲公英般播撒。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龚琳娜的业余爱好还包括打篮球和跳街舞,她学街舞已有4年多了。“学街舞是因为参加说唱节目,我发现,说唱很注重律动感,尤其是唱快嘴的时候,又要咬字清晰,又要注重节奏和律动。所以我开始学街舞,用身体去感受律动是最好的。因为光靠嘴,身体是跟不上的。我想在街舞中找到一种新节奏。”
《中国新说唱》中的龚琳娜
的演出《yayi yayi》▐
至于未来想做的事,她说:“之前唱了《诗经》,唱了唐诗,最近想把重点放在唱元曲上,要把中国的文学与历史脉络都唱一遍。我还想继续推广方言童谣,因为现在孩子们越来越少讲方言了,所以我要把各地的方言变成儿歌,让孩子们可以听到、可以学习。”
当然,“行走的声音”也在继续。走过武汉,走过海口,在无锡,大家一起唱江苏民歌,在广西,台下响起了壮族多声部。演出完毕,龚琳娜如此总结音乐对她的意义:新的歌声,新的创造,音乐将生命延长。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活着,有眼泪、有悲伤、有喜悦、有欢畅。所有的所有,歌声里都有。
原文刊载于《时尚COSMO》9月刊
编辑:若菲、曾瑶
撰文:KOMA、徐梦然
视频编辑:璐颖
编辑助理:徐梦然
摄影:付拓
摄影:昊宸
视觉:卞玉清
妆发:大宇Song
造型:Xiaoxue Liu
造型助理:RONG
鸣谢:声灵儿童合唱团
新媒体编辑:Yuri
排版:Cecilia
新媒体设计:Lidianer
图源:时尚COSMO、小红书、微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