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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遗忘与记忆

发布时间:2025-10-24 14:53:28  浏览量:3

有件事到现在还挺清楚:我能忘掉很多当年写得义正词严的日子,那些大字写下的“今天是个极端倒霉的日子”“今天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翻开日记看见它们的时候,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本日记是我在师专读书时写的,日期是1982到1983年。翻到几页几乎全空,下面却贴着大大的结论,像盖了个章,却没写过程。午后把窗帘拉上,屋里安静,我靠在床边翻,看着那些大字,脑子一片空白——当年到底哪一件能值那么大的字眼?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有点怅然,像找不到丢了的钥匙那种烦。

半个月前有个小插曲也把我拽回那段时间。中午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下,看着他,觉得面熟。他说“好久不见了,估计八九年了。”我应声,嘴上装得很亲切,心里却在急着拼图。后来才想起来,他是当年在大兴安岭师专当过英语老师的,是去支边的那一批人。地点对上了,身份对上了,人名却像躲猫猫——记不清。回到家放了点轻音乐,坐着不动,名字忽然像阵风把散落的叶片吹回了一缕。这事让我觉得奇怪,音乐竟然能把记忆勾出来。

于是我开始检视自己,是不是记性出问题了。翻看更多旧稿,童年的画面倒是一幕幕清楚:六岁和母亲绕道去漠河的样子、三合大客栈那床铺的斑驳、我用指尖抹腐乳吃的样子、上船前那只鸡掉到江里扑腾的情景、给外祖母用干苞米棒子挠痒的瞬间。下雨天喝粥、除夕牙痛对着鸭子肉愁眉苦脸这些小片段都在。可书页上那些当年写得热烈的读后感、立下的结论,翻看时就像陌生人的签名。记忆不是全盘崩塌,而是挑着保存。

我开始猜,可能是两种原因在起作用。一种是年轻时性格里有个放大镜,凡事放大,情绪比事实跑得快。那会儿离家远,心里少了熟悉感,写东西就喜欢用极端词——“刻骨铭心”“极端倒霉”这类话,看着爽快,写完也像交了情绪的账单。时间一久,实际的细节没写,结论就成了空壳。另一种可能是,真有些事确实当时触动得厉害,但随着阅历多了、观念变了,那种触动被稀释了。像把浓缩果汁兑了水,味道变淡了,回头喝不出当年的烈。

我还有点不安的是读书笔记里那股热情——当年写得慷慨激昂,句子走一路燃一路。现在回看,连书的大概情节都模糊了,写下来的原因却忘得一干二净。那时的文字像烟花,绚烂但没留下照片;我把照片翻出来,只有光影,没了触发光亮的开关。年轻人写作的时候往往靠激情和一种“必须表态”的冲动,时间一冲,许多角度就跑了。

记忆里能留下的,多半是和感官连得紧的东西。味道、声音、画面,这些像绳子把片段绑住。音乐尤其灵,哪怕几十年不听,只要旋律一响,某个画面就被扯出来。那天路上被人喊名字,回家放了段轻音乐,名字回来了,这个过程像翻抽屉遇到去年的信,封口的胶一揭,字就显出来。相比之下,那些只写了大结论而没写过程的日记,更容易从记忆里滑出去。

翻日记这件事本身有点可笑也带着点沉重。像把时间的抽屉一层层打开,你会发现有的东西被保管得很好,有的像旧票据被撕成条扔进角落。记不住的并不等于没发生,记住的也不一定就是重要的。年轻时的那个我,爱把情绪写成大字,把几句没有细节的感受钉成警示牌;老了以后再看,那牌子上只有字,下面的钉子和钉孔都消失了。

有几幅画面特别顽固:一条河的弯道、某家院落门口的光线、旅馆里一顿简朴的晚饭、海边说再见的那一刻、一个人的头发和眼神,甚至一条被打死的狗的样子,都像被压在记忆的封蜡里,怎么翻也翻不掉。可能这些片段里混着气味、温度、声音,感官的拼图多,记忆便牢。反过来写下的大字和空白,就像只有标题没有故事的新闻条目,时间久了连标题都变得滑稽。

我也会自我调侃,记忆像衣柜,东西多了就得扔。有人有条理地整理,把不穿的衣服捐掉;有人是被时间收走,连标签都没来得及贴好。那会儿写日记的我,像是把衣服挂满了整个柜子,没想过哪天得清理。现在想来,也许是省心了——少了些情绪消耗。可换个角度,又会有微微的失落,怀疑自己是不是少了点让心跳加速的能力。

细看那些笔迹和句子,能看出年轻时的敏感和冲动。大字的结论少了佐证,像陈述一句“今天极端倒霉”,却没写时间、地点、人物、因果。人年轻时爱用极端来给日子贴标签,几年后再看,多半只能耸耸肩。这不是嘲笑年轻,而是事实——情绪会把你推向极端,文字却需要过程来支撑。

音乐的拉扯力让我印象深刻。某个旋律能把名字、脸、场景一并揪出来,这说明记忆的触发点很讲究。那些和声音、气味、触觉绑在一起的记忆像有根的植物,不容易拔起。那些只靠抽象总结留下的东西,就像空心的树桩,表面看还挺完整,敲一敲就响。

翻完日记,我合上本子,房间里音乐还在转圈。窗外光线很淡,远处有车过去的声响。我把那些不太清楚的“大日子”放回抽屉,也把那些突然冒出来的细节留在心里。就这样听着旋律,翻着旧页,时间好像慢慢把一件件事摆成一排,既不急着评判,也不打算全部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