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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坛常青树:音乐奇才杨宝智教授的艺术人生(中)

发布时间:2025-10-29 11:05:02  浏览量:1

原创 采访:苏立华 新音响New Audiophile 2025年10月28日

问:你 22 岁大学毕业,遇到了中国的 20 年特殊时期,人们说的十年只是最严重的后半阶段而已。如今我们提1957-1977 这段历史,对于过来人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和难忘的人生经历。那特殊时代结束时你 42岁了,重启了正常的生活和新的音乐人生。我们不谈政治,只谈你在这 20 年的人生经历和相关历史。经历了哪些让你难忘的人和事,是如何从事音乐事业的?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答:当时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的“西南人民艺术剧院”(后改名为 四川人民艺术剧院)歌剧团团长马惠文向中音院方表示:“到我们剧院吧,把他交给我,我来改造他。”这样,我就戴着某派帽子分到了当时西南的山城重庆,在该团乐队任职。我离开音乐院的时候,已经通过原来在这个单位工作的同班同学宋涛,以及刚刚考取音乐院的杨通六等人听说重庆十分闭塞,什么资料都没有,所以收拾行李时有两大箱小提琴及室内乐乐谱,准备可以“大展宏图”,真是天真得不得了。

由于当时中央有个政策,说各单位势必要留下极少数的某某分子,一是要给大家当反面教员,二是工作确实需要而又罪行不大、认罪态度良好的。于是我就成为 留在本单位群众监督下工作、劳动、改造,给大家当反面教员的某派,躲过了下农场劳动改造的命运。

当我准备到重庆去报到的时候,适逢该歌剧团在成都四川剧场上演罗宗贤和卓明理写的歌剧《草原之歌》,以及柴可夫斯基写的《叶夫格尼・奥涅金》中的“决斗”片段。我到了成都,下火车就参加这个团的演出。他们发给我一把琴,让我在乐队拉第一提琴,坐第二个谱台。之后,也跟着他们到乐山、宜宾等地巡回演出。当时很多人也不知道右派到底有多严重,大概是犯了错误改了就好了,所以每天除晚上演出外,白天没有政治学习的时候,乐队的同仁就带我到成都的名胜去逛。

当时我还在练哈恰图良小提琴协奏曲,回到重庆市后,还能抽时间练练肖斯塔科维奇《小提琴协奏曲》的华彩乐段、拉赫玛尼诺夫的《雏菊》之类的,但是 1958 年初,我听到四川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刘莲池在排练场给革命群众作报告,政治气氛越来越浓,音乐气氛越来越淡了。但我还能自由走动,在校场口还能以四毛钱一张的价格,在地摊上买到舒曼的《儿童情景》等唱片。

1958 年春夏之交,原在重庆的四川人民艺术剧院话剧团调往成都市,歌剧团与原重庆市文工团的歌舞团合并,成为重庆市歌舞剧团。剧团内分“歌剧队”“歌舞队” 两个队。团长吴毅,是个为人和善的老革命,但来了一位书记叫王道一,相当“左”。我记得离开音乐学院前,发给我毕业证书的同时,人事科给我看结论要我签名时,文件是这样写的:杨宝智同学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比较严重…… 定为一般某派分子,给予工作考察一年的处分。我信以为真,所以到了新的单位,工作十分积极,希望通过工作考察一年之后,能撤销处分摘掉某派帽子。

所以合团之后那些年,除了开头在乐队曾拉过一阵子小提琴之外,单位领导随时因为工作需要,看到乐队里哪种乐器缺人就叫我去顶。在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为背景下,在“大跃进” 精神和提倡 “一专多能”的口号鼓舞下,我都会很积极主动地兼任。所以后来不但拉过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搞过民族乐器,修过钢琴,而且同时要为演员队排戏和早上“形体基训”时弹钢琴伴奏,下乡演出小节目偶尔还要拉手风琴。后来随着形势越来越紧张,基本没有练小提琴的时间了。

有一段时期,国务院文化部认为,二十世纪之后传进来的西洋乐器是资产阶级的,只有汉族自古以来的传统乐器,和几百年前从西方或外国传进来的二胡、扬琴、琵琶之类后来称为 民族乐器的,才能为工农兵與无产阶级服务,所以全国除保留中央、上海的少数专业团体外,各省市文艺团体一律转向。即凡是被认为是西洋乐器的,一律刀枪入库,乐员们都只能使用民族乐器。转向之后我又拉过板胡、中胡、大胡,弹过大阮、中阮,学吹过唢呐、管子,还根据需要临时打过各种镲类、锣类的打击乐。

1959 年冬,中央乐团来重庆市演出,随团带来了一位给钢琴调音的师傅,他们叫他“大王”(实际上不姓王,而姓李),歌舞队的领导陈岚(实际上也不姓陈,而姓欧阳)代表团领导通知我:必须在三天内,跟这位师傅学会调音和修理钢琴的技术,三天之后他们就要走了。于是这位“大王” 来我们团教我,教得也挺认真。临走时让我调一架跑了音的抗战时代留下来的旧琴给他看,还得到他的基本认可。自此以后,不但全团,而且全重庆市文化局系统的钢琴,修理和调音的事都归我了,这个工作一直持续了20余年。

有一年,由于本团大提琴手有的下乡劳动,有的病了,大提琴声部只剩一个人,领导要求我在两个月之内掌握大提琴并加入乐队演出。我跟同住一个房间、从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毕业分来的大提琴手李懋积的指点下,从学会持弓持琴到把教科书《多皂尔》一条一条拉完,两个月基本上适应了工作。后来我还拉了两段巴赫的无伴奏组曲中的前奏曲。

领导上说:“你今后的工作主要就是拉大提琴!” 又过了一段时间,打击乐的鼓师罗洪元要住院开刀,由低音提琴手顾立民代替,领导要求我在三天之内掌握低音提琴,并加入乐队演出。开头连四根空弦的音都分不清楚,突击了三天,幸好当时本团乐员配器的歌剧总谱上这个声部的音符比较简单,总算应付了工作。领导上说:“你今后的工作主要就是拉低音提琴!”。

但是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经过重庆来视察工作,看到民族乐队里仍然还有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就说:“你们革命还不彻底,我看见那两个玩意儿暗藏在民族乐队里就像两个特务似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1961 年文艺界的“文艺八条”下来以后,演员队提出排歌剧和早上练“形体基训”还是需要人弹钢琴,不能光用敲鼓代替。于是领导上又跟我说:“你今后的工作主要就是弹钢琴。”每排一个新戏,就要我到排练场随着导演的命令,代替乐队起音乐。本来正规的歌剧团排戏是有专职司琴的,可是只要乐队没有排练或休息时,我就被叫去弹琴。

正规的歌剧团排戏是有从总谱缩编的钢琴谱的,现在突击排的都是刚刚写出来的革命戏,只有油印的简谱,而且今天演员嗓子好了,要提高一个音,明天演员嗓子不舒服了,要降低一个音,都得适应他们随时移调。不管多少个升降记号,都用首调观念移调。虽然那些配合当前政治任务的戏,过几年就没人再演了,但却锻炼了我的键盘和声能力。

那年夏天还有“歇夏” 一说,就是不用冒着摄氏四十几度的高温深入工农兵中排练演出了。我就利用夏天的时间练了一首刚出版,由刘诗昆、孙亦林等人编写的《青年钢琴协奏曲》。除此以外,还有些临时任务,比如某个外地团体路过重庆演出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领导决定马上要把几十页总谱抄下来,以便在人家离开重庆之前还给人家。总谱又不能拆散损毁,于是决定由我一个人熬夜不睡觉地抄完。但这份总谱至今没有人用过。

我们还演过《李月娥还乡》《老杨医牛》《五十块钱》《木匠迎亲》《三月三》《吹鼓手招亲》等独幕剧,统称小戏,便于下乡下厂演出。小戏是不配器的,找七八个人,中西合璧,像戏曲团体那样跟腔拉奏就行。所以下乡的时候,我的任务不是弹大阮就是拉大中胡。大中胡跟男腔,我会看简谱演奏,问题不大。弹大阮允许自己即兴配强拍的低音,随便怎么弹都没人说,不过乐器很重。

巡回演出的时候,乐器还不是最重的,那些灯光箱、道具箱、服装箱才是搬起来最沉重、最吃力的。抬过几次箱子后,手指已经不能动弹了。当时的想法是:“这辈子要当中国的克莱斯勒的愿望绝对泡汤了。” 后来才知道,比起去夹边沟、北大荒、四川峨边沙坪农场,甚至去重庆长寿湖农场的其他某派分子,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处境最舒服的了。当然,天天在大食堂的厨房洗碗、帮厨,还要随叫随到地协助总务科运输队在山城的陡坡上拉过不少次板车,并且随时向监督小组汇报思想、接受监督批评,这些都不在话下。经过四年的艰苦改造,我终于在 1961 年11 日摘掉某派帽子。

作为摘帽了的,可以不洗碗、不拉板板车了,装台时也不用和舞台工作队提前去劳动了。时间多了起来,据说按政策还允许参加登台演奏。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开始找我学琴了。一个少年叫张子扬,另一个是中梁山煤矿的工人叫霍集伦,都是业余爱好者,后来都成了朋友。那时候基本上不收学费,霍集伦上课后请我去吃两碗牛肉面,每碗二两粮票,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不用我交粮票。张子扬多年后加入了重庆市川剧院乐队拉大提琴。

1962 年春,歌剧队和歌舞队在市中区的解放军剧院联合演出《综合音乐会》,还让我参加弦乐小合奏及小提琴齐奏的演出,节目是《匈牙利舞曲第五号》等普及作品,排练时我任该节目的艺术指导。另外,在演唱大合唱《洪湖赤卫队》选段时,让我担任钢琴伴奏。合唱指挥陈岚,四十年代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后来参加革命,随南下服务团来到重庆,任市文工团及后来的市歌舞团领导。1961 年“歇夏” 时,她偶然发现我居然把刘诗昆、孙亦林等人编创的《青年钢琴协奏曲》练了下来,次年就舍弃了专门在歌舞队弹钢琴的邱令贻,选定我跟她合作。

1962 年夏天,我团歌剧队由团长吴毅带队到成都演出两个月,先在成都剧场,后在四川剧场,总共演出三个戏,包括:总政创作的歌剧《柯山红日》(内容讲五十年代康藏高原平叛的故事,用中西混合乐队,我弹大阮)、湖北省歌剧团创作的歌剧《洪湖赤卫队》(用民族乐队,我参与配器,演出时拉倍大提琴)、阿塞拜疆轻歌剧《货郎与小姐》(用管弦乐队,我出任指挥)。

那几年,歌剧团演过的歌剧中,有三四场到六七场的大戏,外地创作的有《红霞》《刘介梅》《向秀丽》《柯山红日》《红珊瑚》和阿塞拜疆的喜歌剧《货郎与小姐》等;本团创作的有《红云崖》《地下之火》《大巴山游击队》《五瀑河之歌》《活着的向秀丽-王自容》等。我们团是单管乐队,除了外地创作的戏有别人写的总谱外,本团作曲家们创作的作品,总不能大家都看着简谱(他们只会写简谱)大齐奏吧,那样会把演员的声音淹没的。

由于创作组的简谱作曲家们不熟悉乐队,和声掌握得也不太好,不会配器,而工作往往是赶任务,所以歌剧的乐队伴奏总谱需要找乐队里会写总谱的人(包括我)分头配伴奏(写配器)。比如六场的戏,往往一人分两场,几十个小时内就要交稿。甚至其中一曲刚配完,那边乐队的人就等着抢过去抄谱了。虽然谈不上什么高质量,但对我来说,这是熟悉乐队效果的极好机会。因为写完后听排练,就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几年下来,比读多少本乐器法和配器法的书都管用。

摘帽之前,我曾参与过一些革命历史剧的配器工作,例如曾繁科作曲、反映三十年代红四方面军在川北活动的歌剧《红云崖》(民族乐队伴奏),为“向十年大庆献礼的”《大巴山游击队》(西洋管弦乐队伴奏),以及歌颂舍己为公的先进人物的《向秀丽》等剧配器。起初,我对管乐器以及民族乐器中的大多数弹拨乐器性能不太熟悉,闹过不少笑话,但乐队的演奏员们都很耐心地指导我,告诉我哪里好、哪里不好,让我受益匪浅。由于我在写总谱之前总是先用钢琴打个稿子,大家听完效果后,能力的差异便逐渐显露出来,此後为剧团配器的主要任务逐渐落在我身上。

比如将湖北歌剧团创作的《洪湖赤卫队》改编为民族乐队版本;为金干作曲、改编自小说《红岩》的歌剧《江姐》;以及1965年底学习曲艺音乐时创作、表现几十年前重庆工人斗争的《嘉陵怒涛》(民族乐队)等剧配器。在文革后期的大歌剧《红山渡》《向阳商店》《峭壁山花》(又名《女石匠》)等作品中,我也承担了不少任务。1962年,歌剧队开始让我担任阿塞拜疆轻歌剧《货郎与小姐》的指挥。我仿佛又开始风光起来了。但其实暗地里有不少人皱着眉头指指点点,我当时却浑然不知。

1963年春夏之交,除了用小型民乐队伴奏、改用四川方言演出的《李双双》之外,还有一出为了配合政治任务、强调阶级斗争的戏剧《夺印》,讲述农村中一个摘了帽的富农企图篡夺生产大队领导权,最终被反制成功的故事。本团找创作组的李光亨将道白和唱词改为四川方言,几位简谱作曲家突击完成谱曲后,准备排练配合政治演出。因为任务紧急,乐队找来了我连夜为中西混合乐队配器,白天还要兼任排练指挥。饰演主角何书记的是原本就是“摘掉帽子”的优秀演员范国瑞。某个夏日,排练终于完成,准备彩排。

报纸上已登出次日公演的广告,列出了范国瑞和我(指挥杨宝智)的名字。然而彩排当晚警戒森严,据说是市委派人来审查。彩排后,我和范被要求回避,我们莫名其妙满怀恐惧地回宿舍。事后得知,当晚宣布了重大事项:重庆市委宣传部认定这是“XX斗争新动向” “一起特大的反XX案件”,并决定将我和范国瑞撤职。我被调回乐队,改拉琴或弹大阮,随《李双双》《夺印》的演出队继续在城乡巡演,所用的仍是我配的谱子。

1964年春,我又回到重庆城里,先后参与排练本团创作的《向春芳》(民族乐队)、《红云崖》(混合乐队)、《江姐》(西洋管弦乐队)等三部剧。这些歌剧的配器工作我都参与了,而且大多由我承担;排练时我还要负责钢琴伴奏,因此无法参加乐队排练与演出。这样我得以坐在观众席认真聆听配器后的实际效果,积累了不少经验。最终在《江姐》的海报与广告上,居然署上了包括我在内的两三位配器者的姓名(1964年以前,歌剧演出时的海报与节目单上通常只署简谱作曲者的名字,配器者一概无名)。1966年春,说是要排一出反映抗美援越的歌剧《长山火海》,我还参与了几场戏的配器工作。但总谱刚写了一半,还未抄谱,某运动就爆发了,一切都作废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我仍协助简谱作曲家为一些歌剧配器,如《甜蜜的事业》《救救她》《香港大亨》《灵与肉》等,并担任指挥。此外,在数十场综合音乐会中,负责为管弦乐队编曲配器及指挥,曲目多为普及性作品,如比才的《卡门序曲》、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等,还有不少独唱节目的伴奏。1984年我回到中央音乐学院后,还曾为歌剧团(杨永钟作曲)的歌剧《泪月》等配过器。尽管我在重庆歌剧团参与配器及创作的所有歌剧因历史局限,如今几乎毫无价值,但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是掌握了配器的技术。上音乐学院时,我只旁听过几节高级班的配器课,学了一些基本知识。这几十年通过不断写总谱、参与排练、聆听效果、修改完善,所积累的配器知识和技巧,是任何音乐学院所无法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