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最好的音乐在唐诗里:在李白他们带着,对于音乐的不尽想象中
发布时间:2025-10-31 03:04:50 浏览量:3
我们一家都是民乐发烧友,琴筝、箫管、二胡……无所不听,无所不爱。儿子曾问我:“爸爸,最好最好的民乐在哪里?演奏家是哪一位呢?说最好最好的……”——这个问题我亦无数次想过,答儿子道:你说“最好最好的民乐”,“最好最好”的对吗?我想,它们在诸子百家里,在唐诗里……这不是爸爸厚古薄今啊,今天我们的这些音乐、演奏家也都很好,艺术技巧上也一定是更繁密多变的,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听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象中的永远是最好的。
令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上古《韶乐》(《论语·述而第七》),那该有多好啊,想象都想象不出来;那一夜,浔阳江头,白居易听到的琵琶曲又该有多好啊——“间关莺语花底滑”到底是个什么动静呢,爸爸无数次地想过(《琵琶行》);还有啊……还有……太多太多了!李贺听过的箜篌该有多好啊(《李凭箜篌引》)?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之中的觱篥该有多好啊?想象不出,想象不尽,总之它们该就是“最好最好的民乐”了吧……
儿子仍不满足,追问道:“爸爸爸爸,那最好最好再加上一个最好,三倍最好的民乐,唐诗里的,哪一曲呢?”——巧了不是?这个问题我亦想过无数无数遍——无数还要乘方无数的无数遍,进而答之:刚才提到的那几首诗里的音乐都已经是三倍乃至十倍最好的了,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动态的,我可以再给你介绍一曲唐诗里的绝好音乐……“哪首诗?哪一曲?好啊!快说啊!”——这也是本文接下来推荐给师友们的唐人写作音乐题材的一大佳篇,李白的《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绿绮”本司马相如的琴,“四大名琴”之一,此泛指名琴)
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
馀响入霜钟。(“霜钟”出自《山海经》,郭璞注曰:“霜降则钟鸣。”)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怎么样,您以为如何——够不够对于“十倍最好”的音乐的想象?以下我们先看这首诗本身,再看诗中的音乐。
李白的这首诗实则用不着怎么翻译,它道:一位四川同乡法名为“濬”的高僧(“蜀僧濬”),抱着名贵的古琴(“绿绮”)下峨眉山了啊。我啊我……但见他挥一挥手,扫一扫弦,我便马上来到了深山大谷之中,松风敷面(前四句)。听下去,心似放在谷底流水里洗来洗去,一尘不染。曲罢,回到现实,余音袅袅竟接续上了寺庙斑斑霜重的晚钟,难道室内人工的音乐会刚结束,室外天籁的音乐会就开始了吗——这真的回到现实了吗?……抬眼望一望窗外,不!这不是现实。现实世界的时间怎可能过得这么快呢?四面的青山已罩上暮色,沉重的秋云已隔断宇宙(后四句)……
《听蜀僧濬弹琴》之诗本身好在哪儿了呢?此中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姑妄言之,乃正就是好在了“看不出好”,好在了“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讲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用李白自己的话总括这首诗最大的好处,再合适不过了(化用袁行霈观点)……——然而,还须问,硬问:李白又是如何实现的这一切呢?
似:第一,李白其实是把自己放在了和我们这些普通读者一样的视角,就是一名普普通通音乐听众的视角——这首诗虽不俗,这个视角却“俗”,却极其的亲切。盖亲切感、熟悉感,而后就是“天然感”、天然造化美——就是让人觉不出他写诗写得有丝毫的用力之处。
凡好的音乐题材诗大约都是如此,都在用意经营着一种普通读者似也来到了现场的天然现场感,而不给你写成“隔着音乐厅的大门听”、“带着乐盲的不配感听”。——白乐天《琵琶行》不也是这样的吗?读之,我们谁又不在那条小船上呢?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不也是这样的吗?“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音响声放得这么大,震天动地,生怕我们隔着任何音乐厅的门……
然而,第二,要硬说李白的这首《听蜀僧濬弹琴》有什么更加可贵之处,它是一首短小的五律。也就是它可没有白居易、李颀七言长歌那样慢慢引读者进入音乐现场的体裁空间啊。故而李白只能找到这一曲中最精彩最摄人心魂的部分而特写、大写,并只能深挖出自己听这一曲的最真实最容易引起共鸣的感受而大写、特写。——他办到了吗?全办到了!办得完美无缺!盖区区十个字的“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就是那首音乐最最精彩的部分,乃至那位演奏家最最潇洒的一幕;而下半部诗四句话,那“客心”为之一净,那忽然天黑的时间错乱感,则写尽了一个音乐发烧友对于绝好音乐的最真实的反应……
概而言之,首先李白此诗的视角取得好,令我们也坐在那里听蜀僧师父弹琴一般;再者,李白对于这种视角的利用亦已抵住了体裁的极致——极致的聚焦,极致的准确,画笔出之,出之为了文字与画面之间毫无隔阂,视觉与听觉之间毫无隔阂。
至于其章法起结明快,赋比兴运用自如,律诗韵部定得刚好合适(上平二冬韵:沉稳,浑厚,自带雅乐声调)……那可是李白,基本操作已矣,不多说了。总之——总之是他的这首诗本身就是音乐而本身又大于音乐。盖音乐的流畅,它有;神秘,它有;对于听众的直接感染无需翻译的能力,它有;而诗体尤其是近体五律那种近乎自虐式的工稳感、工丽感,它也有。
那么,最后,《听蜀僧濬弹琴》之中的音乐大约又怎么回事呢?抛开文学,单以音乐论之,这可能是一曲怎样的音乐呢?
《听蜀僧濬弹琴》虽短,信息量却不少,姑妄言之:第一,写了一首古琴曲无疑。“绿绮”“抱琴”之语已言之,“挥”弹的技术特点已言之,“万壑松风”的审美特点亦已言之。而,第二,这首曲子实际上不会太长,比较匹配五律的体裁容量(长曲子结构复杂,反而不易造成时间错觉了)——“初为霓裳后六幺”就很长,就非得《琵琶行》那样的容量不可。以及第三,很有可能啊——很有可能它还带点蜀地音乐的风味。一方面,李白这里又是“蜀僧”又是“峨眉峰”的,不会白写,也不会就为了交代事件背景而已;另一方面,李白长于蜀地,受蜀僧音乐感染如此之深,又何不因为那一缕回忆或乡思?
还有啊,第四,这首诗其实用了不少典故,写得不着痕迹罢了,而通过这些典故,庶几也看得出不少乐器、曲风方面的信息。如“客心洗流水”暗含着“高山流水”故事,而《高山流水》本就是最著名的古琴曲之一(作为古琴曲收录于《太古神品》中,唐代后分为《高山》《流水》两首独立曲目);再如“为我一挥手”暗含着嵇康《琴赋》“伯牙挥手,钟期听声”——伯牙、嵇康,那不必说,又是古琴。而《听蜀僧濬弹琴》之诗最妙的一处用典当是“绿绮”,盖绿绮名琴的所有者司马相如也是蜀人(蜀郡成都人),既暗暗照应着“蜀僧濬”的题意亦或者李白自己的成长经历,又悄悄启迪着读者向蜀风音乐那里去想,诚哉是妙不可言……
总之啊……总之我们今天虽然听不到蜀僧师父的这一曲“十倍最好”的音乐具体何为,但我们对于最好的音乐的畅想、向往乃至共鸣共感,李白这里皆丝毫没有怠慢,皆一一关照得极尽恳切。而李白既已关照到了这个程度,对于我,甚至啊,甚至哪天真的出土了这部曲谱也可以不急着去听了;甚至啊,甚至哪天弹不动琴了也不会太感遗憾……那是德彪西说的吧,“真正的音乐在寂静里”,念一念这首《听蜀僧濬弹琴》以及那么那么多写音乐的好诗,也算练琴了。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0月31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李白《李太白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袁行霈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